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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致说来,清朝没落的周期,盖始于乾隆之末、嘉庆之初。在我国古代,这个周期开始时的征候便是地方不靖、盗匪横行——用个现代化的名词,那便叫作“农民起义”。
农民起义之初,类多为零星土匪,在乡里打家劫舍。直至腐化了的官府不能禁止之时,他们就渐渐地彼此并吞裹胁,变为股匪了。发展至此,一些失意而有野心的文人、知识分子就要加以利用。其中赫赫有名的如刘邦、张角、黄巢、宋江、朱元璋、李自成、张献忠、洪秀全……都是农民暴动领袖中的佼佼者。他们利用农民的方式虽各有不同,然其志在“打天下”“建朝廷”“做皇帝”的道路则基本相同。——这也是我们中华农业大帝国传统之内,政治上新陈代谢过程的特有现象,其他文明中是没有的。
笔者这一辈在农村中生长的中国人,有许多便有目击甚或参与这种传统农民暴动的亲身经验。这种经验在今后的中国是不会再有了,因为那是中央集权的“农业大帝国”的特有现象。农业大帝国在中国历史上不会再出现了,这一农民暴动的现象也就不会再有了。
晚清农村发生严重的造反现象,盖始于乾嘉之际的白莲教之乱。这种清史上所谓的“教匪”,便是失意知识分子利用宗教迷信,煽动贫苦绝望的农民联合造反的,很标准的“农民大起义”。
洪秀全所生的那个时代,便是传统中国历史上产生陈胜、吴广、张角、黄巢、宋江、朱元璋、李自成、张献忠的那个时代。在那个时代里,上面政府的统治大机器已彻底锈烂,不堪使用了;下面的社会也百病丛生——黑死病等都一时俱来。病入膏肓,医药罔效,人死病断根,那就要改朝换代了。
在传统中国农业经济体制下,80%以上的人口是农民,而农民中之绝大多数又是些终年难得一饱的贫下中农。当他们在这种“上下交征”的残酷环境里,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之时,他们就要铤而走险,集体暴动了。在农民暴动蓄势待发之时,上帝忽然派了他的小儿子下凡“除妖”,这位小上帝——“天兄耶稣之弟”的“洪先生”,和这些农民自然也就一拍即合了。
洪秀全本是广东花县人,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,跑到邻省广西去造反呢?这就是因为在那个造反有理的前提之下,广西的造反条件实远优于广东。
广西在今日行政区划中已经不是个“省”,它被划为“壮族自治区”。壮族是我国少数民族中最大的一族,有1000万以上的人口。其中兄弟民族又有苗、瑶、彝、黎等,种族繁多。其实这些少数民族事实上只是“中华民族大熔炉”(The Chinese Melting Pot)中尚未完全熔化的部分。根据熔化的程度,他们且有“生”“熟”之分。笔者在抗战期间读中学,曾随校迁入这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。那时我们所接触的苗族同胞即有“熟苗”“生苗”之别。最熟的“熟苗”那就与我们所谓“汉族”毫无分别。他们的子女也就进入我校读书。可是我们如与“生苗”往还,那就要带“通事”(翻译)了。
清末的广西当然比抗战期间的大西南更为复杂。全省汉番杂处,生熟兼备。而汉人之间亦有土居汉人(早年南迁者)与“客家”(后来的北方移民)之别。其情形盖亦如台湾今日的“本省人”与“外省人”吧!这大概也是我们民族劣根性在作祟,这两帮“汉人”之间的摩擦,原是没止没尽的,至于汉番之争,乃至少数民族本身之间的斗争那就更不用说了,再加上地理条件——全省地瘠民贫、谋生不易,因此落草为寇,实是优胜劣败、适者生存的终南捷径。纵迟至我的朋友李宗仁将军的时代,他所熟悉的广西,还是“无处无山,无山无洞,无洞无匪”的。
广西在人文和自然环境上还有一个有趣的特点。那便是自梧州上溯,凡住于西江流域的人民都说“粤语”(广东话),而住于桂江两岸的则说“桂林官话”。说这两种不同语言的也难免有其不同的畛域观念。
上述种种也都为有能力、有魄力的野心家提供了条件,使他们能因时、因地而掌握其特性,组织群众,揭竿而起。
洪秀全是一位科场失意、能说粤语的客家人。他在花县是一位被歧视的汉族中的少数民族。所以在花县他是不会有太多的群众的。加以花县地邻广州,居民的文化和经济水平都相当高。所以洪先生想搞点“妖言惑众”也是不太容易的。可是他如跑到地瘠民贫、客家聚居的广西西江两岸的贵县、桂平紫荆山、金田村一带,那洪先生就可称圣称贤、称王称霸,如鱼得水